初春的最后一场雪落在凌晨四点。我立在窗边看雪,檐角冰棱滴落的声响清泠泠的,像悬着串风铃。直到东方既白,才发觉院墙根儿那丛枯藤竟泛着青,细看时,虬曲的枝条上已缀满星子似的花苞。
晨起扫雪,铁锹触到藤蔓时发出脆响。忽地记起母亲说过,迎春的枝条里藏着冬日的寒与春日的暖,折一枝插在陶罐里,能听见季节交替的私语。那年我不过十岁,巷子里,老宅门前的迎春总是最先在墙头点起鹅黄的灯。母亲将铜钱草与迎春花并插在青瓷胆瓶里,说这是“金玉满堂”。
此刻的上海里弄却不同。灰砖墙上攀着的藤蔓像凝固的墨迹,唯有那些花苞倔强地仰着脸,像要接住所有未落的雪片。扫帚掠过墙根,忽见几朵早开的,六瓣花半阖着,仿佛被月光浸透的宣纸灯笼。风起时,整面墙都在簌簌颤动,那些未醒的蓓蕾原是裹着冰壳的,此刻竟在阳光下融出金水般的颜色。
巷口的阿婆挎着竹篮经过,蓝布头巾上沾着菜市场的露水。“迎春开了啊”,她驻足时,竹篮里的荠菜与马兰头正滴着水珠。这声叹息像把钥匙,忽然打开记忆的檀木箱。多年前的姑苏城外,寒山寺的钟声漫过石桥,我与祖父踏着晨霜去采初开的迎春。老人用竹剪小心剪下花枝,说此花最解离人意。
午后暖阳将墙垣晒成浅金色。我搬了藤椅坐在廊下,看那些花苞次第舒展。最先绽放的那朵忽然“啪”地轻响,六片花瓣同时展开,露出当中嫩绿的花心。这声响动惊醒了栖在檐下的麻雀,扑棱棱飞起时,翅尖扫落几粒冰晶,落在花盏里竟成了琥珀色的酒。
暮色四合时,整面墙已缀满星辰。夜风裹着黄浦江的潮气漫过弄堂,花枝便如悬瀑般流动起来。暗香浮动的刹那,恍惚看见母亲立在月光里,青瓷瓶中的迎春与铜钱草依旧鲜活如初。原来时光从不曾远去,它只是化作金箔,一层层贴在记忆的褶皱里。
次日清晨,我剪下几枝插在案头的钧窑月白瓶中。花影映在未干的宣纸上,与昨夜写的《早春即事》诗句叠成斑驳的影。墨迹里那句“冻蕊初破月黄昏”,倒真应了眼前景致。忽然明白古人当年为何选此花作信使——这些细碎的金铃铛,原是把所有未寄出的思念,都系在了春风的衣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