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水流碧

   晨光漫过山脊时，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。咔嚓声惊醒了沉睡的苔藓，青灰色岩壁上渗出细密水珠，像蛰伏了整个寒冬的诺言终于渗出唇齿。这便是春水初生的仪式——没有雷鼓开道，只消阳光多停留片刻，那些凝固的时光便开始簌簌流动。

   河床深处的呜咽渐渐清晰。残冰载着松针顺流而下，在转弯处与青石相撞，碎成满河星子。柳条浸在水里梳洗，把去年深秋的枯黄一缕缕漂净。对岸洗衣妇的棒槌声忽远忽近，惊得白鹭从芦苇荡扑棱棱飞起，翅尖掠过水面，划破山峦的倒影。

   “泉眼无声惜细流，树阴照水爱晴柔”。杨万里的句子突然活了。在第三道河湾处，我蹲身撩水，指尖传来细微震颤——原来是蝌蚪群掠过，墨点般的生命在浅滩织成流动的网。

   春水最懂迂回的智慧。遇见断崖便化作飞瀑，在深潭里养好伤口又继续前行。某段河道里躺着被山洪冲垮的老磨坊，青石基座上覆满青苔，转轴里竟钻出几株紫堇。流水从不说告别，它只把远方刻在鹅卵石上。

   记得雨水前夜，山雨涨满了池塘。我在老宅檐下守着一盏马灯，看雨脚在青瓦上踩出梵呗般的韵律。天井里那口陶缸承着天露，水面浮着桃瓣，恍若幼时祖母簪发的绢花。及至破晓，檐溜在石阶凿出新的沟痕，春水就这样带着陈年往事，漫过生锈的门环向山外去了。

   最动人的不是江河浩荡，而是春水润物的耐心。在梯田最高处，我见过老农用竹笕引水。山泉顺着劈开的毛竹蜿蜒而下，途经三棵野梨树、五块菜畦，最终流入龟裂的稻田。水头触到干土的刹那，我听见土地发出满足的呢喃，像婴儿含住第一口乳汁。

   进山寻源，总会在云深不知处与它重逢。某次溯溪至悬崖，忽见千年古松根部涌出清泉，水珠沿着松脂凝结的琥珀坠落，叮咚声里竟带着梵音。取竹筒盛满，饮下时忽觉满口都是松针与云霞的味道。

   春水知道离别在即，流得格外缠绵，她默默将飘落的花瓣送往远方。对岸传来悠扬的笛声，惊醒了水底沉睡的星子。“人生如逆旅，我亦是行人”，月光下的溪流依然从容汩汩而流——它早看惯了人间聚散，只管把岁月酿成深浅不一的碧色。